远道（完）
十一（完）
“孩儿们，你们射箭还是差了点，来来来我给你们找个示范。温宁！”
一直在旁边看着他们训练的温宁吓了一跳，目光转向悠悠然站在草地中央的魏无羡：“魏公子，我……”
“让你来你就来。”魏无羡把弓箭扔给他，从怀中抽出几张符纸，右手食指往剑刃上一划，在空白的符上一阵龙飞凤舞，挥袖扬手，轻飘飘的符纸便呼啦啦甩了出去，直上半空。
倏然间一支白羽破风而出，穿入魏无羡方才画过的那张符纸，蹿起一团火焰，在空中猎猎燃烧。其他几张完好无损，失了力般飘落回地面。
“好快。”“鬼将军好箭法！”“思追，你叔叔真厉害！”
温宁站在他们的包围圈里，有些不好意思地低着头，脸上还是那副熟悉的、僵硬的表情，可蓝思追觉得，他的叔叔是在笑的。
“我没骗你们吧？哎其实我射得也很好的，下次再给你们见识一下。好了好了，今天就到这儿，解散！”
魏无羡入住云深不知处时，总会带着这些少年们夜猎。有一日蓝启仁翻阅子弟们的笔记，发现连着一摞的批语都有些掩不住的轻浮潦草，显然不是蓝家端方楷正的字迹，却有些……可怕的似曾相识。蓝启仁皱眉细看，竟从这字迹里看出几分秀骨来，其内容又言之有物，再想想近日自家小辈们夜猎经验成长得飞快，不由叹了口气，心中了然。蓝忘机来与他谈话，临结束时，蓝启仁突然开口道：“魏婴此人，确有才能。”
看着蓝忘机瞬间的错愕和转瞬即逝的一点喜色，蓝启仁觉得头有点疼。
蓝忘机自然是要把这话一字不差地转述给魏无羡听的。估摸这八成是两辈子唯一一次能从蓝忘机叔父口中听到自己一句好话，魏无羡一个高兴，笑嘻嘻地勾着蓝忘机下山买酒喝去了，半路被蓝景仪奇怪地看了好几眼。
自此以后，蓝启仁对于自己家门生弟子们跟着魏无羡和鬼将军到处跑便越发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少年们正欲三三两两散去，欧阳子真忽然道：“阿箐姑娘他们回来了！”
树影掩映的山路间传来喀喀哒哒的敲响，一道娇小瘦弱的身影蹦蹦跳跳地离他们愈来愈近。偌大的云深不知处里，除去魏无羡，只有这个古灵精怪的小姑娘从来不好好走路了。她边走着，边时不时回过身去。两位身形相近的道人跟随在她身后，脚步不徐不疾。
这群世家子弟是听说晓星尘一行人今日回到云深不知处，特意从各地赶来的，巴陵欧阳氏的小公子看起来尤其激动，手脚都不大会放了。等人都上来，众少年又把他们围成了半个包围圈。欧阳子真一下子蹿到了蓝思追身后，扒在他肩膀边，眼巴巴地偷偷瞄着阿箐，被魏无羡笑眯眯地揪着衣领拎到小姑娘面前：“敢夸不敢认啦？”
彩衣镇菜馆。
魏无羡坐桌前，右边一个是举止端方正襟危坐的含光君，一个是坐在小凳上左顾右盼的阿箐。对面晓星尘和石彻笑呵呵地看着他们，宋岚用拂尘在并没有灰的凳子上掸了掸才款款坐下。邻桌的各世家子弟们忌惮含光君，象征性地老实了片刻才热闹起来。
若不算与小辈们过来吃饭，魏无羡这辈子头一回和这么多人共坐在同一张餐桌前。他正高兴地打算招呼伙计过来，才猛然想起——这一桌六人，竟然只有自己一个人喝酒！魏无羡只好生生压住了就要脱口而出的多来几坛子酒，道：“麻烦倒些茶。”
魏无羡：“饮茶有益健康。”
蓝忘机看了他一眼。
魏无羡把凳子搬得离蓝忘机更近了，小声笑道：“我一个人喝酒多没意思……说好了啊，等回家你陪我喝。”
……蓝忘机不记得何时跟他说好了，还是应了句，嗯。
饭菜还没上桌，有人闲聊，有人板着脸听。
“魏师侄……”
“晓道长，你可是我亲师叔，叫亲点行不行？小师叔？”
“……无羡。”
“哎！对了小师叔，这是你侄媳妇，蓝家二公子含光君，人美心善。”
好像有点得意。
伙计把菜端上，一片素净菜色里两块红彤彤格外晃眼。蓝忘机把水煮鱼和辣子鸡移到魏无羡身前，准备用餐，却发现阿箐正一脸好奇地看着这边，白色的眼瞳似乎隐隐发亮。
“你也觉得香？”魏无羡欣喜。
阿箐连连点头：“真香！阿箐也想尝尝！”
蓝忘机犹豫了一下，把盘子又移到了阿箐面前，忍不住嘱咐道：“很辣，小口吃。”
“谢谢好看哥哥！”
看到这一幕的欧阳子真吓得嘴里的鸡翅都要掉了：“阿、阿箐姑娘刚才管含光君叫什么？”
“好像是魏前辈教她这么叫的。子真你冷静一点啦，别动不动就掉鸡翅，我都好几年不这样了。”蓝景仪头也不抬，专注地扒着手上的蒸虾。
另一边阿箐吃得开心，早就顾不上蓝忘机的叮嘱，很快就卷下了小半盘。魏无羡也不恼自己的菜被抢走，兴奋道要给阿箐做糯米粥。
两人探出身，隔着中间端坐的蓝忘机击了一掌。
吃惯了白菜萝卜，清汤寡水，她也第一次知道自己竟是天生嗜辣的。
魏无羡想看看温宁和小辈们玩得怎样，刚转过头去，就见正看着这边的欧阳子真猛地把头转向另一边的金凌：“这、这个酸菜鱼真好吃！”
金凌莫名其妙：“又胡说八道什么，你嘴里的不是鸡翅吗？”
魏无羡哈哈大笑，对阿箐道：“你快去那桌吃吧，有人要盼死你了。”
不足两个时辰，邻桌便又醉了一片。蓝家少年们乖巧得很，拽好袖子安静地坐正，一语不发，看着不像是喝醉了酒，倒像是在听讲学。其他几家弟子们大多酒量好些，只是稍有些晕晕乎乎。金凌倒在桌子上就睡着了。
魏无羡憋着笑挨个看他们的脸，却发现少了个人：“蓝湛，你看没看到思……”
话还没说完，就被人从背后和蓝忘机搂到了一起。
这手劲，肯定是蓝思追了。
“哎你这孩子，轻点轻点。”魏无羡被搂得胳膊生疼。
没有回应。
一、二、三、四、五。
魏无羡和蓝忘机同时感到肩膀一沉。蓝思追竟倒在两人中间，睡着了。蓝忘机小心翼翼地把他扶好，抱到手边的空座上，教他继续睡。
魏无羡看得直发笑：“含光君，阿苑可真没白叫你阿爹。”
又半个时辰过去，该散席了。
石彻向众人辞别。
“石师兄，你要去往哪里？”
“探寻真相，求得水落石出。”
他不愿说，晓星尘便也不追问究竟是什么真相。只是无论如何，必然道远且阻，险象环生。他深知自己阻拦不下自己的师兄，也根本不想阻拦——就如晓星尘当年跨省追凶，九死不悔。
只有一句祝福。
少年们也早已醒酒，只有金凌和蓝思追还睡得正香。石彻没有在意这小小的失礼，笑着看了看他们，转身离开。彩衣镇此起彼伏的叫卖声中，他只身离去的背影竟也没有那么孤寂。
各家子弟们约好下次夜猎，也纷纷散去。欧阳子真一步三回头，被同伴架走了。
魏无羡戳了戳金凌的脸，把人背了起来——和旁边的温宁与思追一样。
阿箐眼睛亮晶晶地看着晓星尘。
晓星尘笑道：“你又没喝酒。”可还是弯下了腰。
宋岚取过她手里的竹竿，阿箐喜笑颜开地跳上了面前白衣道人的后背，啦啦地唱起了不成调的歌。
半路上，趴在魏无羡肩头的金凌迷迷糊糊地睁开了眼睛，看见背着自己的人，又睡了过去。好一会儿，魏无羡耳边又传来闷闷的一声。
“魏无羡。舅舅……天真黑。好难，好烦啊。为什么？”胡言乱语，还是没醒。一声舅舅，也不知道叫的到底是谁。
魏无羡知道，金凌自任家主以来，无论他做什么，总有各种明嘲暗讽的声音。在义城修瞭望台，有人说他铺张奢靡，清查何家陈年旧案，人们背地里说他无非与当年清理薛洋的上任家主一般，示所谓新人新风罢了。
无论做什么，好像都是不对的。他们都走过很黑很黑的独木桥。
好在，也都有人为他们点上明明暗暗的灯。
魏无羡很想拍拍金凌的肩膀，可惜正托着他的身子，实在腾不出手。他只好继续稳稳地背着金凌，走了许久，回到了云深不知处。
“等这小祖宗酒醒回去了，咱们就回静室一起喝酒去。说好的，你可不能耍赖啊。”
当然不会。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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